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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你。我只好殺了他。”

小郁終於看清他手裏的東西。

她拼命掩住自己的驚叫——那是林懷琛手下的暗衛頭領。

他的頭被割下來,表情扭曲而憤怒,臉邊的刀疤被人一刀砍成兩段,血肉淋漓,正“滴答滴答”滴下暗紅色的液體。

她胸中有磅礴洶湧的恐懼和不安,經由驟冷的血液侵襲四肢,怎麽也沒想到深夜求見鄭德殷會變成這樣。

她不停後退,轉身狂奔,夾雜殘破語句:“陛下、陛下、你瘋了、你瘋了……”

鄭德殷笑一笑,扔下那顆頭顱,站直身子。

他只站在那裏,寬袍廣袖,俊美無儔。白袍上是噴灑沾染的斑斕血跡。

他聲音不大不小,情致纏綿,道:“今夜我正要找你,誰知你自己先來了。”

又道:“建州被屠城三日,城裏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頭顱和屍體,血腥味終年也不會散去,蛆蟲遍地蠕動,河水裏的血肉可以餵飽螞蝗。這些你都不知道罷?”

小郁腳步頓住,脊背僵直。冰冷的雨氣混合著腐敗的泥土和枯木氣息一陣一陣地撲打在她身上,叫人作嘔。

鄭德殷又略一笑,料定她會停下一樣。他神經質地走到她背後,弓下身子,把臉輕輕貼在她背上,卻全然不在意渾身顫抖的她。

“這也是對的,你是春夢裏人,怎麽會知道這些?”他語氣似有感慨,呵出的氣息就吹在小郁的後頸:“你錯就錯在嫁給了林懷琛。他通敵叛國、罪不可赦。建州的冤魂就要算在他的頭上……”

“你說謊。”

小郁猛地一轉身,她瞳孔緊縮,下唇幾乎咬出了血。

鄭德殷不防,嘴唇磕到牙齒,血倏爾湧出。他擦也不擦,任憑血滴到原本就汙穢的白袍上。

他細細打量小郁的樣子,他恨不得把現在的她的樣子刻在眼睛裏,永遠記住她現在這樣痛苦而驚惶的神情,然後研磨、品味。

這樣是不是就可以在以後都將墜入無邊黑暗的夜晚枕著她的樣子入眠?

想到這裏,鄭德殷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他指著北邊天空,說:“你是舉世無雙的巫女,你看看北邊的天,是不是有無數冤魂盤桓悲鳴?——林懷琛故意帶走北部軍的精銳追擊岑軍。他跨過了澄芳江,岑軍卻來圍攻建州,建州都督死守五天,城破自殺……”

他頓了頓,說:“死守的戰線撕出了口子,越來越大。高陽關、慶議關、裕豐關失守,北邊的九城十六州都沒了、都沒了……”

他的語調沒有波瀾起伏,眼神空洞,像極了陰雲密布、神色灰慘的天色。

靜默了不知道多久。

“你說謊。”

小郁根本連動都沒有動,卻還是這麽說,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清脆尖銳。

她慢慢高傲地仰起頭,修長脖頸如啼鳴的天鵝,像是宣旨一樣地說,字字句句都回蕩在偌大的王城裏:

“我的丈夫是關內侯林懷琛,官居一品鎮國大將軍,身出名門,居功至偉。一人克敵千軍,中流砥柱也不足以形容我的丈夫。他不會讓岑軍跨過澄芳江,他是代國北疆的城墻。”

她每一句都是陳述的語氣,平淡到不容置疑。

這樣的語氣仿佛給了她勇氣,她逼視著鄭德殷的眼睛,說:“我不許你這樣說他。”

天上的驚雷轟鳴,白光一道道劈下來。

小郁平靜至淒艷。

鄭德殷神情卻青白如鬼魅,發頂的玉冠歪斜地倒向一邊。

他忽然極其用力地抓住小郁,近乎癲狂地要將她拉進殿內。他手上還有未幹的血跡,滑膩冰冷,像蛇一樣緊緊纏住小郁。

“救命、救命……”

小郁猝不及防,呼喊聲音空蕩蕩地回響,觸到冰冷的青石板和琉璃瓦又彈回來,變成一聲聲飄搖的回響。

小郁的力氣絕沒有鄭德殷大,被他拖到書房的禦案邊。

鄭德殷一只手緊緊抓著小郁,另一只手瘋了一樣地把一沓沓書信塞給她。最後他似乎覺得不過癮,於是一揚手,紛紛揚揚的信紙像雪一樣的飛下來。

小郁被駭住了不敢動。鄭德殷也不動,他握住她的手,血已經漸漸幹枯在他和她的皮膚中間。

信紙落了一地,偏偏有一張像絹布一樣的搭在他們兩交錯的胳膊上。

鄭德殷輕聲說:“我不騙你。這是林懷琛通敵叛國的證據。你看一看,好嗎?”

小郁不言不語,無動於衷。

鄭德殷自己拾起來那張紙,輕輕念到:“公子,代軍已破君之所部於扶餘、平城二師。戍邊停戰,於岑不利。然琛自有分寸。請務速速揮師南下,以攻為守。彼時代軍防無可防,自當棄建州不顧。”

鄭德殷念完,隨手撿起幾張書信,遞給小郁,道:“他的字,你不會不認得。”

小郁眼光掃到那些信上的字,如遭雷擊,卻死死咬住下唇,一言不發。她的眼圈漸漸泛紅,眼淚卻終沒有掉下來。

鄭德殷慘慘一笑,道:“你和我,都是被背棄的人。林懷琛背叛代國,也不見得是真的愛你。他將你留在陪都,也是當我的人質。”

小郁死死攥著手中的信。

信上的字淡漠於血肉,卻豐滿於筋骨,偏長偏瘦,卻不淩厲突兀。自己的漢字也是他教的,怎麽會忘記呢?

還記得少年時的春天,他們一齊坐在窗下,他教她如何鋪紙執筆。

他教的神情認真,從背後繞過來握住她的手,還微微皺著眉頭。他恪守禮教,是謙謙君子,縱使兩人互有情意,也不碰到她的後背。

倒是自己,回頭看他的側臉,一瞬間看癡了,直到墨汁滴下來也未曾下筆。

她把筆一扔,摟住他的脖子親上去。

他含笑回到:“你呀,真是胡鬧……”

小郁幾乎被回憶刺傷,她深吸一口氣,慢慢松開了手,問:“陛下半途截下這些書信,難道不怕他發現?他手握重兵,若是就此起了黃袍加身的念頭,陛下有幾分勝算?”

鄭德殷沒想到她這麽問,略一怔,自負道:“代國自有聖手,可以將他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

小郁道:“既然陛下也知道世上有些人可以將字模仿得一模一樣,何以知道這些信一定是他寫的?”

鄭德殷道:“他可以在朕身邊安插暗探,朕難道不可以將他身邊的人換成朕的?你不必問是誰,這已經沒有意義了。”

小郁心突地一跳,問:“什麽叫做‘沒有意義了’?”

鄭德殷像是暗夜裏的修羅,居高臨下地看著小郁,聲音冰冷:“朕連發十二道聖旨將他從澄芳江召回,於裕豐關將他誅殺於當時。”

天邊遠處傳來雷聲轟隆的悶響,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的嘆息。琉璃窗邊透進來的光亮,變成形狀可怖的鬼臉。殿上晦暗燭火忽而明滅,在她臉上一片一片地掠過。

她目光所及的所有地方,寸寸化為灰燼。

小郁往後退一步,仿佛聽不懂他的話:“你說什麽?”

鄭德殷不說話,只一直盯著她。

他要品味她的痛苦和扭曲,而真正看到她的這樣子,卻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她。

她肩膀瘦削,如同虛浮於心中的幻夢。

她厲聲尖叫:“別碰我。”

——連這樣的忤逆都值得珍惜,他軟化語氣:“朕不會輸的,沒了北邊的九城十六州,還有南邊的大片大片土地。代國還是代國,朕還是朕。我其實……我無意怪你……”

小郁盯著鄭德殷的臉,看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跟她說著什麽一樣,可她什麽都不到了。

她看也不看鄭德殷,扶著墻壁一步一步往外走:“你以為我會信你?我要回家,他說了他就在家裏等我。”

鄭德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小郁慢慢轉過頭,眼神空洞,像是不認識他,問:“你算什麽?”

鄭德殷不說話。

小郁的聲音虛浮無力:“你知道,就算他是亂臣賊子、千夫所指,我也不會離開他。而你,知道你和他差在哪裏嗎?”

鄭德殷手收的更緊。他知道自己絕不應該回答這個問題,不該再多表露出對她多一分的情意。但是——

他喉嚨幹澀,帶有一點點渴望,忍不住問:“哪裏?”

小郁一笑,面孔蒼白,像水下的芙蓉,哀艷而不祥:“你不是他。”

她輕易就拂開了他的手,蹣跚地一步一步往外走,背影細瘦到可憐。

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她明知道,卻裝傻,像趙柔一樣,早就知道。

他早已做好了準備,懲罰這個不忠臣子的女人。

他殺了人,沾了血,所有恐怖威懾卻依舊拜倒在她不屑一顧的裙擺下,變成苦不堪言的懦弱和流戀。

鄭德殷眼睜睜看著她往外走,她的背影將要消失於黑暗,一分一分從他手中溜走。

她不會回來了,他殺了她的丈夫!

她不會回來了,就像那些永遠消失在他生命裏的人一樣,父皇、母後、弟弟、宜湘……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巨大而深徹的恐懼包圍了他,有一個念頭一下一下地撞進腦袋裏:留下她,留下她……

他來不及多想,已經跑到她背後抱住了她。

“啊——”

小郁淒厲的尖叫在靜默無邊的深夜裏,被雨聲沖散。她強撐至此,絕沒有想到鄭德殷會抱住她。

“放開我、放開我——不要碰我——”小郁瘋狂地掰開鄭德殷的手,在他手上抓出了道道血痕。

鄭德殷沒有想到小郁這樣抗拒他。

但是撕扯和反抗的痛楚、肌膚和血肉的激烈碰觸,卻變成了另一種隱晦的快感。

鄭德殷開始忘記自己的初衷,夏季雨夜特有的冷汗浸濕了他染血的衣袍。

女子的力氣當然遠不如他大。

他撕扯小郁的衣服、頭飾、鞋襪。

晦暗不明的燭光,散落一地的雪白信紙,斑斕血跡的白袍,摔碎的玉冠,還有掙紮而扭曲的美麗胴體。

瘋狂而懵懂中,聽見他心中永遠美麗的巫女淒厲的聲音:阿琛、阿琛,救我……

內宮裏的聲音傳到外面已經是微不可聞了。

但小高還是聽到了。

那聲音起初尖銳絕望得叫人不敢聽,但是漸漸低了下去,最後終於安靜了,像是廢棄的星火一樣地一點點地熄滅。

天邊漸漸扶起魚肚白,紅光噴薄而出,終夜不止的大雨也停了。

小高垂首,擺一擺拂塵,喃喃道:“又是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城破

王城外面早就變了天。

岑軍節節向南攻進。不久,九城十六州早就被拋到進攻線後去了。

屠城的威懾是在的,一大片土地上的人民甘願承認被俘,絕沒有人再敢反抗。人們源源不斷向南方的戰線輸送軍需和食物,當然——是給岑軍。

只要能活著就好,至於那些在南方苦苦掙紮的土地和代國人民,輸贏已經與他們無關了。

“公子,我們到底要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身邊的副將帶有不滿的語氣問:“前線公子曦節節攻進,我們卻都在後方茍且偷生。再大的功勞也被公子曦占去了!”

“後方有後方的好處。”

公子棠站在城墻頭,俯視腳下一大片被戰火燒焦的土地,說。

副將看看他,只覺得他四肢百骸中找不到當年意氣風發、高傲自負的公子棠的影子。他似乎被他陡然崛起的弟弟駭住,所有風頭都心甘情願地被蓋過去。

副將忍不住說:“自澄芳江一役以後,我知道公子有心結。可是林懷琛已經死了,公子大可不必……沒人會計較和死人的輸贏……”

公子棠淡淡掃他一眼,那副將立即識趣地住嘴。

他吩咐下去:“你帶人下去巡視。夜間也需註意軍紀軍規。”

副將道了個“是”便下去了。

他面朝著南方在城頭站了許久,直到更深夜重、涼露沾衣。

一個月前的某一個黃昏,那是最後一天,他聽到有關林懷琛的消息。

代國國軍連下十二道聖旨召林懷琛回陪都。彼時林懷琛已經越過澄芳江,在岑國固若金湯的邊防上生生撕開一個口子。

然而林懷琛、他和公子曦都深知岑國除了這道邊防,後面便是空空如也。岑國為了這場戰事,幾乎投進了所有兵力到前線。

公子曦忌憚他,在代國前方的攻勢有所減緩,意欲抽調精兵回岑國。

他固然而堅決地制止了公子曦的做法。

他對公子曦說:“代國、岑國腹內都插有兩只刀子,但是我們插得更深,離陪都更近。你現在抽兵,無異於將刀子往外拔。你要加緊戰事的步伐,我自會拖住林懷琛的腳步。”

他和他的父皇在代國,有一步棋。這顆隱秘的暗子,是他這一生下過的最成功的的棋。

不久以後,代國國君果然下旨召回林懷琛。

之後的事情,連他也沒有料到。

代君連下十二道聖旨,林懷琛堅持到第十二道才撤退。

前朝也有過這樣的事情,這簡直成為了君主疑心臣子的標志。

代國國君要殺林懷琛,這一點他早已知道。又或者說,這一切都是他的操縱。

他並不想叫林懷琛死。他視林懷琛為知己,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天賦舉世不出,更是巖谷中的經歷實在叫人無法不惺惺相惜。

只要代君一動殺機,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故意叫岑軍放松關卡,讓北部軍一路殺回代國邊境。

只差一點點,他就成功。

他只少算了那位代君的殺心。

代君甚至等不到林懷琛回到陪都,就在裕豐關布下天網。

刀斧手、弓箭手埋伏在兩邊的山上,林懷琛帶北部軍要入關時,裕豐關長說:“關內侯遠在澄芳江作戰,即使是國君召回,哪有這麽快的道理?你必定是假的。”

林懷琛在關下仰首,說:“我的確是林懷琛。陛下召我回朝,我有聖旨,怎麽會假?”

裕豐關長又說:“那你先入關,你身後的士兵留在關外。只要我確認你確實是關內侯大人無疑,我馬上就放他們入關。”

林懷琛坐在馬上略一想,抽出一卷聖旨,翻身下馬,朝關內走去。

守關人只將關門開小小的一道縫,確定門外士兵並無持巨斧、圓木攻城之狀,才放了林懷琛進來。

林懷琛星夜趕路,早已顯出疲憊神色。出發時寒光閃閃、冰得小郁瑟縮的鎧甲,已染上了層層血汙。

但他為人依舊謙和有禮、風姿挺拔,並不對守關的人的提防而橫生指責。

他略笑一笑,將聖旨遞過去,說:“裕豐關長,我的確是林懷琛。我知道守關護關是你的職責,但是既然已經知道我的身份,還請放我的士兵入關。”

裕豐關長接過聖旨,看著眼前的人。

他從修羅戰場歸來,面容疲倦、風塵仆仆,卻依舊帶著從容笑意。

幾年前,他是澄芳江一役的歸來的英雄。白馬銀槍,翩翩少年郎。

自己就站在裕豐關下迎接他。

如今他依舊是這樣的笑,這樣的人自己一生也從沒見過第二個,又怎麽會不認得?

“小官眼拙。”裕豐關長連連哈腰,說:“下官這就去打開關門,讓他們進來。”

林懷琛點點頭,說:“有勞大人。”

——這是他此生的最後一句話,依舊是這樣從容謙和,君子有禮。

裕豐關長退下去的時候,忍不住再看林懷琛一眼。

他長身玉立,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如果不是他通敵叛國,誰又舍得殺他?

身後響起利箭的聲音,破空而過,簌簌蕭條。

夜風裏還夾雜著幽怨細長的哭泣,被墻頭旌旗獵獵的聲音割分更細的一縷縷。

公子棠回神,往事種種,忠臣良將,英雄白頭,譬如小舟穿浪,夢裏瀟湘,隨風而逝。

他笑笑,忽而想起那個陪都被困在深宮裏的將軍的妻子,那本是他最後的王牌。如果林懷琛不投誠,美人可否令英雄折腰?

然而現在,都變成了無妄的空想。

*****************

小高小心翼翼地踏進這個陌生的宮殿。他神情如此之莊重,仿佛多哈一口氣也會做錯。

他是代國王城裏最權重的內侍,也被眼前景象震撼。

墻壁、地磚上一寸一寸地貼上白色水晶,凡有棱角鋒利處,均被嵌上渾圓晶潤的東珠。無數花朵深紅淺紅,期期艾艾、錦繡纏綿,布滿了這座空蕩而華麗的宮殿,綺麗得不像人世。一座巨大的金籠子矗立在面前,裏面關著一個蜷縮的人,長發披散,像一縷魂魄。

小高慢慢湊過去,俯身下拜:“夫人。”

那人一動不動,全無反應。

小高輕輕地爬過去,他灰色的衣角拂過水晶,宮殿裏的花香混合著外面撲進來的熱浪,寂寂無聲。他又輕輕叫一聲:“夫人。”

頓了很長時間,金籠子裏的人還是沒有絲毫反映,小高才開口:“小公主病危,夫人可否、可否……”

這句話不過短短數十字,他擡頭看了看那人,似有心酸不忍,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小高爬起來,無聲地作了個揖,壓低聲音:“林夫人,保重。”然後慢慢地朝後退下。

在他即將跨出殿門的時候,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響起來:“別人說阿琛死了,我不信。”

她的這句話沒頭沒腦,也不要誰回答,小高停了很久,還是回答:“夫人保重自己。”

那聲音又啞又輕:“你叫阿琛來救我,我不想死在籠子裏。”

小高喉嚨抽緊,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回頭看那金籠子,從前名動陪都的關內侯夫人就被關在裏面。

空蕩蕩的籠子,純金打造,柵欄造得又密又堅固,聳立在墳墓一樣的華美宮殿裏。

現在小郁就透過那些密密的柵欄跟他講話。

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用細瘦灰白的手指緊緊抓住金色的柵欄,臉貼在籠子上,對他說話。她每日只喝很少的水,整個人枯瘦得就像包著人皮的骷髏。

“你去告訴他。我求求你……”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像是知道沒有人會幫她一樣,力氣耗盡了,慢慢地闔上了眼睛。

小高別過頭去,垂下眼睫,加快步子往外走。

是夜。

王城裏響起喪鐘。鐘聲和哭聲傳到金籠子裏,像隔了九重天一樣遙遠而不真實。

小郁盯著混沌的黑暗看了很久,費了很大的勁才想起來,小公主大概已經死了。

她死死地抓住金籠子的柵欄,手上的青筋就像受不住力要躍出來一樣。她在那夜追蹤到的真相,和她所能預見的眾人的未來,將要永遠爛在她的肚子裏。

她已經夠可憐,還要她來可憐誰呢?

她在黑暗裏抿嘴微笑,輕聲說:“既然這樣,那就都去死吧。”

作者有話要說:

☆、橫煙

兩個月以後。

柳修容斜支在幽深宮室的美人榻上,足上未著寸縷,光腳踏在青石磚上。

盛夏的暑氣漸漸過了,這黃昏時分也有些涼了。她卻一動不動,看橙紅色的斜陽日影一分分在影壁上滑過。

天色一分分暗下去,長恩殿裏尚未點燈。柳修容就坐在那裏,昏暗的光裏,她寂寞得欲蓋彌彰。

“娘娘,夜間寒氣重,需得註意身子。”身邊的宮女為她披上一件藕色素紋的薄羅長衫。

她不怎麽在意,反而感嘆道:“王城裏越來越空了,都去南方了……”

見宮女不答話,她又說:“陛下不來的時候,我常常看天。他好長時間沒來了,我就天天看。這天,跟原來的天不一樣了,天變了。我聽說岑軍已經攻到了順昌府了,那是陪都的最後一道門……代國要亡了罷……”

宮女惶恐,四顧無人,她才拼命擺手,道:“娘娘,休要亂說!禍從口出啊!”

柳修容仿佛覺得很好笑,她勾勾唇:“禍從口出的事情也要有人天天故意盯著你的錯處才行。你看看這王城裏,都空了……誰還來玩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語氣似有感慨,又像嘆息。那些都是盛世的遺香,無論甜苦,都是值得懷念的。

宮女也覺得她的話有理,於是也不再阻攔,佇立在一旁,靜默不語。

“陛下是不是也覺得代國要亡了,才叫我們去南方的,說的是‘游幸’,可是要騙誰呢……”

她吩咐宮人掌起燈,接著說:“我不走,我以為那些妃子們都走了,他就會來找我。可他一直沒來。他寧願風露立中宵,站在殿外看那個被關在籠子裏的人,也不願來我這裏。他以前最寵我的……”

她頓了一頓,好像想通了什麽,苦笑一聲:“他一定是知道我做錯了事,他在責怪我……”

她的話被宮女的驚呼打斷:“陛下。”

柳修容擡首望去,他果然負手站在門口,也不知道什麽來的。

她心一驚,不知道剛才她的話,他聽去了多少。他臉色晦暝不清,她看著,忽然又釋然。

她這樣的美人,也擔心是否自己沒有精心裝扮而不夠美麗。擡手扶扶頭上的步搖,走過去,福一福,道:“臣妾不知陛下到來,未能起身出宮相迎,陛下恕罪。”

鄭德殷虛浮一把,說:“無妨。朕未帶侍從,也是隨意走走,看到處處宮室皆暗,唯你這裏一片燈火,於是便過來看看。”

他坐到剛剛她坐的榻上去,招招手讓她過來。

她外面披著藕色素紋的長衫,裏面也穿著素色的衣服,頭發只是松松地綰起來,插了一只步搖。

他記憶裏,她從來明艷張揚,鮮少做今日的清雅打扮,倒多了幾分冷清。

鄭德殷撫一撫她緞子一樣的頭發,說:“少見你今日這樣素凈。”

柳修容也只笑一笑,道:“陛下已經很久沒見過我了。”

鄭德殷沈默不語,柳修容也不說話。

鄭德殷環顧周圍,長恩殿那些陳設布置,一點都沒動,只是服侍的宮人少了許多。

柳修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微微一笑,說:“臣妾將她們打發到別的宮中,隨別宮娘娘南巡游幸去了。”

鄭德殷看著她,有些陌生和詫異。他又問:“你怎麽不走呢?”

不料柳修容反問他:“陛下為什麽不走呢?”

鄭德殷被問住,他怔一怔,才說:“朕是君王,能走到哪去?”

柳修容仰首看他,再自然不過地說:“陛下不走,我又能走到哪裏去呢?”

她眼睛裏的那些東西,鄭德殷再熟悉不過,有一點卑微的乞憐,有一點期盼的熱愛,有一點掙紮的回憶。

自己曾經拿這樣的眼神看另一個人一樣,那個人是孽障,是心魔,是天生要淪陷的掙紮。

什麽地方,也有一個人這樣看自己。

他嘆息一聲,握住她的手,道:“橫煙”

或許是等得太久,柳橫煙的笑容短促,頓一頓,道:“有時候,臣妾倒寧願自己不是自己。如果我是別人,陛下或許會愛我多一分。”

“別說傻話。”

“譬如,那位虢國夫人……”

鄭德殷一頓,臉沈下來,道:“這不是你該說的話。”

柳橫煙卻接著說:

“您知道嗎?有一夜,臣妾就站在陛下的不遠處。您站在那殿外,那樣癡癡地看著那座金籠子,絲毫沒有註意到臣妾。您終於走進去了,臣妾就站在外面等您。您走出來的時候肩頭、手臂都是淋漓的血跡,您的眼裏又是痛苦又是甘願……我那時在想,這樣的神情您看趙姬娘娘也是沒有的……”

她的聲音恍惚,平平無波。鄭德殷也不禁被她拉進回憶,去想那夜她站在那裏的樣子。她仰望他,他卻追逐另一個人。

過了許久,她慢慢伏在他的膝上,說起了另一件事情:“趙姬娘娘的死,我並不是故意的。我和玉小媛在禦花園說起她父親戰死的事情,叫她聽了去,沒想到……”

她哽了一哽,又平靜地說:“您愛她勝過我,我真的不敢故意這樣做。”

“你……”

鄭德殷幽深的眼裏掠起了由經年歷經的悲劇和惶恐沈浸下來的悲哀,他淺色的瞳仁泛著消沈的陰郁。他看著她,她身上有那種習慣了等待和失望的味道,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她卻苦苦哀求他的垂憐,往日的美麗莊嚴原來都是淒清冰冷。

眼前的女子這樣平靜,自己倒是從來沒有看清楚過她。

她用這樣冷靜的語調,說出她在他心中其實並不很重要的真相,這樣的條理清晰,這樣的抽絲剝繭,鄭德殷竟然不忍心將趙柔的死責怪於她。

他不責怪她,也不能原諒她,只不再說話,撫一撫她的臉,起身就要走。

“陛下,”她拉住他的袖子,問:“今夜不能留下嗎?”

鄭德殷看看她蒼白的臉,縱使是憔悴,她依舊美得像艷紅的虞美人。

他拂開她的手,疏離地笑笑,:“明日吧,我明日再來。今夜你好好休息罷。”

她也不多做哀求,亦笑一笑點頭。藕色的衣衫繡有繁覆花紋,長長地垂在青石板上的一側,像天邊堆著的淺淺流雲。

許多年以後,鄭德殷還會回想起今天她的笑。

夕陽下和燈下,兩種光影交織,她眼睛裏的目送他遠去的神色合著她的微微笑意,如夢幻泡影。那些明知不可得而為之的孤勇,竟生出一些禪意。

******************

岑軍在醜時攻破順昌府,前去守城的大庶長高無極和上將軍韓旭拼死相護,拼殺至血盡身亡。順昌府府尹杜全帶殘兵一退再退,退至陪都郊外,城門不開,無路可走,與家眷、殘兵在駐地***殉國。

站在奉正樓上,還能看見那沖天的火光,燒紅了半邊天空。

鄭德殷袖手站著,聽小高低聲稟報了這些,只是低低答了個“嗯”。

“陛下,退出陪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小高低聲勸道。

鄭德殷低聲笑一笑:“朕是君王,朕能逃到哪裏去?他杜全不過是順昌府尹,尚且知道***殉國,朕又該如何?”

小高於是不再說話。

鄭德殷又問:“兩位皇子怎麽樣了?”

小高答:“已經與各位娘娘一起安頓好了。”

鄭德殷點點頭。

他低頭看腳下的城墻,浮起一個動人心魄的微笑:“不知道陪都能守到幾時?”

他又道:“小高,你帶著小郁走罷。藏書閣裏的秘道,你帶著她走罷。我已經盡力,卻仍不能將她留在我身邊到最後。你要好好照顧她。”

小高先是頓一頓,這灰衣內侍終於露出動容的神色。他向後退一步,然後重重下跪,向鄭德殷磕三個頭,倒退著一步步離開。

寅時,城門處傳來“轟”的一聲響,潮水一樣的穿著黑色盔甲的岑軍湧進陪都。

奉正樓下響起了宮女和內侍的驚叫聲,各宮的宮人都混亂不堪,搶奪了值錢物什,拼命朝宮門跑去。

鄭德殷垂眼看著,一動也不動。

身後響起輕輕腳步聲,夾雜著環佩叮咚的清脆響聲。

女子聲音清脆悅耳:“您說過,今夜到長恩殿來。”

鄭德殷虛浮笑笑:“朕負了你。”

柳橫煙今天打扮華麗明艷,正正配得上她正二品修容的身份。

她穿上了她受封修容那日所著的深青色翟衣禮服,外穿金絲披衣。頭發高高梳成傾髻,戴鳳銜珠雙面浮雕花簪與六雙珊瑚纏金步搖,款步走上來。

她問:“如眼下情形,陛下後悔嗎?”

鄭德殷也不怪她冒犯,苦笑而嘆息,道:“朕這一生,漫長的算計和折磨,快樂卻太短,亦無暇後悔。”

柳橫煙道:“臣妾如陛下,從不後悔,亦無從說起辜負。”

說罷,她走到鄭德殷身後站著,也不說話,只是站著,看他的背影微笑。

很快有行動快的小股岑軍沖破了宮門,又將宮門堵住,不讓人出去。

一旦有人稍作反抗,便如切瓜削菜一樣將他們的腦袋砍下來。

這些先行的士兵往往是貪婪而殘暴的,他們不聽指揮,既要攻破王城的榮譽,又要實際的好處。

遠處的戰火還沒有熄滅,陪都四面的城門依舊是烽煙滾滾,代軍殊死抵抗,卻不知岑軍很快就會穿越整座陪都,從城裏給他們致命一擊。

道路上彌漫著塵土,馬蹄聲和哭喊聲都變成塵土一樣的灰色。

大約半個時辰以後,大批岑軍開始對陪都和王城發起總攻。

公子棠和公子曦還有岑軍兩位將軍,分別攻打東西南北四門。東門首先被公子棠攻破,他最先進入外城,然後是公子曦攻入西門。他們在先前小股已經進入的岑軍的裏應外合下,合力攻入內城。

南面最為慘烈。

岑軍人數較少,猶有可以抵抗的可能。城內的人投石、縱火、將一鍋鍋滾油澆下去,但是岑軍就如同螞蟻,源源不絕地湧上來。

城中的石頭與熱油畢竟有限,守城人們將油布裹在自己身上,用火點燃,然後縱身跳進岑軍的人群中去……

大約兩個個時辰以後,岑軍還是全部從四面破門而入。

他們傷亡不小,死得慘烈,在軍中引起暴怒。他們入城後,拿無辜百姓發洩,縱火屠戮、燒殺劫掠。

“兩位公子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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